盡管浴室是臨時用仿生人的清洗室搭建的， 可設施卻是一應俱全。

泡在寬敞的浴缸裏，水溫適中、還帶著浴鹽的香氣，舒坦的環境讓夏天懶上加懶， 恨不得當場變成一攤泥化在水中。

“請不要睡覺，夏天。”

然而她困倦的眼皮到底是叫仿生人的提醒撐開了。亞伯的聲線自遠方傳來：“等清洗完畢後再休息， 以防感冒。”

好吧。

他這麽一打岔，夏天也確實清醒了不少。

她擡起眼看向站在一旁的仿生人，亞伯已經將衣衫都穿了回去， 他端正地站在浴室邊， 手中還拿著浴袍與發巾， 儼然是名等待大小姐沐浴結束的盡職管家。

但夏天可不需要管家。

“一起嗎？”

她趴在浴缸邊歪了歪頭，還輕輕拍了拍水面：“浴缸足夠容納二人。”

亞伯卻流露出驚訝的神色：“仿生人並不需要沐浴。”

他們的清洗室，原本配備的設施與洗車房差不多——反正仿生人也基本由金屬構成，頂多就是金貴了點。像人類這般泡澡， 對於人工智能來說實在是沒有效率。

“你不需要，”夏天拉長音調， “但是我需要。”

語氣中徒增幾分撒嬌的意味。

亞伯側了側頭，判斷出夏天所謂的“需要”並不指泡澡。仿生人花了些時間得出結論， 而後亞伯莞爾：“……是的，人類存在著陪伴需要。”

說著， 他將手中的浴袍放置到一邊。

仿生人迅速地褪去衣衫， 走到浴缸前。

“嘩啦”一聲，浴缸的水面驟然上升一大截。原本空餘的浴缸頓時變得擁擠起來，可夏天一點也不在乎，她扶著缸壁起身，向亞伯的方向靠近。

水面之下，仿生人胸膛的縫合口異常分明。

他的人造皮膚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溫度， 粼粼水光沾染在他分明的肌理上，更讓亞伯看上去與一名尋常人類是那麽相似，唯獨胸口蜿蜒猙獰的縫合“傷口”，因為夏天的手法相當拙劣，歪七扭八的針頭只能將纖維拉攏到一起，下方由金屬絲匯聚而成的人造肌肉清晰可見。

一下子，就讓本來如藝術品般美麗的身軀，展露出他與人類大相徑庭的特點。

夏天忍不住擡起手。

她的指尖沒過睡眠，落在亞伯的胸口，沿著傷口反覆摩挲。

“原初之種，”夏天輕聲開口，“剛剛是它在動，是嗎。”

說著夏天看向亞伯。

仿生人坐在水中，他微微低著頭，一貫梳攏整齊的黑發此時此刻隨意地散落下來，比平日多出幾分脆弱與無辜。亞伯垂眸，深藍色的瞳仁在水波映照下，展現出幾分……仁慈。

一名對待人類、動物，乃至一切有機體都與芻狗無異的機械體，當夏天提及他體內孕育的怪物時，流露出的情緒竟然仁慈。

剎那間，夏天都不知道自己該對哪方面心生感慨好。

當她清晰感覺到亞伯體內寄生物的搏動時，幾乎可以用震撼來形容心情。

答應了他是一回事，而意識到有胚胎吸取了自己的基因存活發育，則是另外一回事。

尤其是這原初之種不用她生，也不用她養，還可能是只終極無敵大殺氣，夏天就更微妙了。

只是，微妙之餘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底還有其他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覆雜情緒。

“你……”

夏天不禁感到好奇：“你能感覺到保溫設備裏的情況嗎？”

亞伯頷首：“我能掃描得到設備中的狀況。”

夏天：“那原初之種現在是什麽樣子？”

“正在發育。”

仿生人耐心回答，骨節分明的手指從水中舉起，水珠“嘩啦啦”順著他模仿人類脈絡的手背又掉落回浴缸裏。

亞伯比了兩個指節這麽大小的距離：“根據掃描結果，它已經長到這麽大了。”

夏天驚訝地開口：“好快。”

細想《創世號》原作中的情節，寄生在人類體內的成熟形態怪物，差不多在兩三天內就會破體而出。

看來原初之種的孵化速度，倒是和成熟體差不多。

“預計明晚到後天，它就能到達離開母體的標準，”亞伯說道，“到時候還請你再次打開我的胸膛，將保溫設備取出來。”

“要我取出來？”

“不用擔心，夏天，即使我躺在手術臺上，也會保證你的安全。”亞伯誤解了夏天的意思，溫聲保證：“你我的後代固然重要，但孕育它的是你我，二者不可或缺。”

這個夏天倒是不怕。

大不了就讀檔唄！她現在是債多了不愁，讀檔這麽多次已經成了熟練工，完全不在乎冒險了。

對於現在的亞伯來說，夏天的存在價值與自己相同，因而她也不太擔心對方會卸磨殺驢。

畢竟要卸，拿到她的基因之後就可以，何必等到現在。

“我是在擔心，”夏天解釋，“如果我動作不夠快，晚了一步，它會不會傷害到你？”

“原星球的壁畫上有著清晰記載，”亞伯說，“原初之種亦會在成熟時突破母體，從而導致母體死亡。但我並不是有機生物，夏天，就算它撕破我的金屬骨骼和肌肉，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。所以請不用為我擔驚受怕，我僅是考慮到若是原初之種強行破體，造成的創口縫補起來會很麻煩。”

夏天：“……”

那倒是！

一個開口就縫得夠醜了，要是破個大洞，想修補回完全看不出問題的情況，估計還是挺難的。

“那就好。”

她長舒口氣，放松下來：“只要你沒事就行。”

畢竟夏天的目的是攻略亞伯，萬一他死了，自己不還是要讀檔。

然而亞伯將這份情真意切地擔憂看在眼裏，卻又是讀到了另外一種意思。

他揚起嘴角，寬大的手掌撫向夏天的臉頰。仿生人的大手幾乎能將她嬌小的臉頰包裹進去，亞伯用含著愛意與眷戀的神態凝視著她：“謝謝你的掛念，夏天。但相信我，我不會將自己的機體至於險地。”

仿生人評估風險的能力遠超人類，這方面她沒什麽可擔心的。

“那……”

於是夏天的註意力又放在指尖的傷口處。

“它長什麽樣子？”她問。

“我的掃描設備只能捕捉到相關數據加以分析，保溫設施中並沒有配備攝像頭，”亞伯失笑，“所以，很抱歉，夏天，原初之種會孵化出什麽樣的後代，得等它從我的體內取出才能揭曉答案。”

話音落地，仿生人捕捉到了夏天近乎失望的神情。

他訝然側頭：“你很好奇。”

“當然了！”夏天皺了皺鼻子，仿佛亞伯說了什麽蠢話：“我親自參與其中，就算只是孵一枚雞蛋，也是會心生好奇與期待的吧！”

這番比喻又貼切又純真，成功地逗樂了亞伯。

“你總是語出驚人，夏天，”他忍俊不禁道，“這份豁達與觀點讓我心生佩服。”

而夏天說的可是心裏話。

這可是擁有她的基因的……怪物啊！

換做是現實，殺了夏天她也不會幹的——誰知道孵化出來的會不會毀滅世界的開端？夏天可當不起這個歷史罪人。

但現在她是在穿越游戲當中，不是現實世界，自然也就無所謂。

“那麽，”亞伯問，“對於它，你有什麽感受？”

“感覺怪怪的。”

夏天沒有錯過亞伯語氣中的試探和謹慎。

但他率先向她坦白的，夏天決定回敬同樣的坦率：“我本身沒有任何孕育後代的計劃……當然，它不是人類，得另算。而現在，盡管原初之種不是人，也有著屬於我的那部分基因，很難說我該感到喜悅，還是恐懼。”

亞伯合攏雙眼。

換做一開始，仿生人要是聽到夏天說這番話，一定會直接向她痛下殺手的。

沒有用處的存在表達厭惡，那就抹殺掉好了。自詡造物主的仿生人思路向來冷酷且直接。

但現在，亞伯知道夏天僅是在表述事實，她的話語中並不夾雜抵觸與厭惡。

“有機生物會因生存危機產生恐懼——對未來的不可把握，本身就是一種危機，”亞伯平靜闡述，“因此出現負面情感，是再尋常不過的表現。而你，夏天，明知如此，卻依然答應了我。”

——如何在坦率之後應對後續，才是克敵制勝的關鍵。

讀檔這麽多次，夏天早就拿捏了亞伯的邏輯回路。

她輕輕收回指尖。

皮膚離開水面時發出清脆聲響，而後她柔軟的手指轉向自己的胸膛。

“可是，”夏天故作困惑，她歪了歪頭，沾濕的長發悉數垂往一側，“還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。”

“是怎樣的感覺？”

“當我感受到它的悸動時，莫名覺得一種……聯結感應運而生。”

“聯結感。”

亞伯驚訝地重覆了一遍夏天的措辭：“是覺得你與原初之種之間，擁有血脈的聯結嗎？”

“不。”

夏天搖了搖頭。

她擡起眼，哪怕室內水汽氤氳，那雙烏黑的眼眸也依舊清澈分明。

“是與你，亞伯。”夏天說。

眼前的仿生人當即楞在原地。

[情感模塊發出強指令：震驚。]

[情感模塊發出強指令：喜悅。]

[機體處理器正在升溫中，制冷泵功率增加30％，正在調控，請稍等……]

道出這番話的夏天，如羊羔般赤裸且純真，正因如此，她的話語才在無數的分析中都不具備說謊的可能。

亞伯察覺到他的中央處理器正在飛速運轉，分析模塊迅速開始工作，所有的模擬和推演，對硬盤存儲資料的所有了解和分析，在加入夏天這番話作為條件後，統統指向了一個結論。

那就是如果是男性人類，會因夏天這番話語而產生心動。

在當前場景下，進而會因心動萌生情欲。

但仿生人沒有感覺，他沒有身體上的需要。

[情感模塊發出強指令：遺憾。]

遺憾……嗎。

往日裏亞伯從不會因此遺憾，他一度認為，沒有感覺是自己比人類更為優越的地方。單純的計算已經能夠讓他順利揣度大部分人類的思維和情緒了，而不會因為肉體所限，讓他擁有遠比人類更強大的反應與思考能力。

但現在，情緒模塊確實發出了關乎遺憾的強制令。

相關程序一直在BUG，一時間，連亞伯的處理器也無法判斷這強制令究竟是來自亞伯的接收器，還是單純的“錯誤”。

然而有一點是明確的。

他感覺不到，夏天能感覺得到。

她向他表達，他理應給予合適的回應。

幫助人類的偏好來自於亞伯的底層代碼，他並不抵觸這部分，但也從未意識到也會有……甘之如飴的一天。

“聯結感。”

亞伯重覆了一遍夏天的措辭：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
仿生人朝著她伸出手。

寬大的手掌將亞裔姑娘拉入懷中，他俯下身，薄唇便貼到了她的嘴唇上。

突如其來的親吻換來夏天意外的眼神，但她並沒有推開他，幾個呼吸過後，夏天沈溺地閉上眼睛。

霧氣之中人與機體的投影在墻壁上看不分明，影影綽綽的影子和嘩啦啦的水聲相勾連，生命的情動與機械的指令交匯糾纏，奏響不屬於世間自然的曲譜。

攀至頂峰時，夏天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多餘的搏動頻率無止境的趨於一致。

【攻略目標：亞伯好奇度＋1，當前好奇度：99。】

但那究竟來自於仿生人的制冷泵，還是其他的呢？

這一次，夏天終於忍不住困倦，在離開浴室之後沈沈睡去。

哈羅德·艾肯回了休眠倉，威脅創世號的生物也悉數清除，大部分危機解決後，夏天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。

這一睡就是轉天下午。

她迷迷糊糊睜開眼，洗漱完畢、紮好頭發，又獨自跑去食堂用餐，還心情很好的到創世號的公共活動區轉了一圈散散步。

等到她回到充電間時，已經到了地球時間的晚上。

一整個下午都不見蹤影的亞伯終於現身了。

仿生人依舊是那身深色制服，他大步跨入充電間，迎上夏天的視線後，盡管亞伯維持住了自如姿態，可深藍眼眸難掩激動之情。

“根據我的計算，夏天，”他說，“原初之種已經成長到了可以孵化的標準。”

他將自己的右手按在胸口處。

“請將其從我的體內取出來，好嗎？”亞伯請求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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